学习时发生了什么?

这不是一篇妄图盖棺定论说出什么的文字,只是深夜阅读时偶有所感。

我们可能以为自己很明白学习是什么,但是细究起来就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比如我说学习应该是发展人的活动,那么良好的亲密关系也可以发展人,可以让人心境变得温和;去不同的地方走走,去多和不同的人接触,多去见识见识场面也可以发展人;多看点文艺作品同样也可以发展人。但是这样说起来学习未免也太过宽泛,人生一切积极的事情基本都算学习了,把什么东西都混在一块不能证明抽象思维发达而只能说明其薄弱。我们再举个极端的例子,一个人历经磨难而不被打倒之后,确证了自己坚韧不拔的意志,碰见可能危险但伟大的事业更敢于投入。那我们可以说他在磨难中发展了自己,但这能不能泛泛地说经历苦难就是在学习呢?所以发展人只能是学习的要件之一。而人有意无意做的所有事情都潜在地能发展人,但我们说学习的时候,多多少少指的是那种有点刻意的活动,是一个人某时不用很焦虑地为生计发愁,于是坐在自己的木桌子面前,用手撑着脸颊,精神不知道飘散到何方境界去的这种事情。但又不能是太刻意的活动,比如高强度应试下的“学习”,事实证明这种活动不能发展人反而摧残人,况且经历这种活动后残留在人脑子里的也不是那种足以解释世界改造世界的秘方——而是一堆混乱符号。有一个规律就是越是有意义的学习越是出自存粹的自发性(虽然我们也说不清什么叫存粹的自发性,也许是脑子里强烈的“要去...”),但是一点刻意仿佛又能令它如虎添翼。而且这种活动力图发现一些新的认知,要么是闻所未闻,要么是在既有的东西上钻出更深的层次来,也给人耳目一新的感受。

其实我们还是没有说明白学习是什么,因为即使给出了这几个条件,学习看上去仍然可以发生在所有活动中。就让我拿着这个不清不楚的定义继续写下去吧。很显然的一点是相同的人,在不同的情况下,即使他都认为自己在“学习”,但是“学习”的效果会很不一样,我觉得这里面不是量的差别而是质的差别。先从条件上说起,我认为这一点比较清晰。人学习时心情越是放松,效果就好。焦虑紧张的心情看来压抑了正常的心理活动,不堪重负的大脑难以产生新的思想,全部的精神都花在了引起负面情绪的事件上(但是一些引起正面情绪的事似乎也有同样效果,比如陷入恋爱的男女脑子里只有对方)。这一点是无条件通用的。引人困惑的是针对学习不同领域时的体验。

学习历史时,我们在学什么呢?一本历史书里肯定有大量的历史事实,它们有如下形式“某人在某时某地以某种方式做某事”,但是要紧的肯定不是事实本身,而是把事实串起来的解释(虽然任何事实都是一种解释)。然而,我们读历史时把大量时间花在读事实上,历史作者要么为了阐明某一个观点给出许多条事实予以佐证,要么给出一连串的事实以论述某个大过程——就是说历史事实的组合方式要么是并列,要么是递进。但总而言之有很多条事实,具体到某一条事实上,不读它跳过去也无碍大局。况且读完历史书后一段时间,大部分具体历史事件都会被我们忘记,那我们花在读这些事实上的时间算什么呢?就是具体到某一刻,我们读到“1977年3月,曾经受到批判的胡耀邦被恢复工作,担任中共中央党校副校长,同年底被任命为中央组织部长”时,在干什么呢?“一”如何成为“全”?不读又不行,看完序看完导言绝不等于读完一本历史。这么说来,阅读事实好像是一种繁重又必要的工作,就像去旅游总要长途跋涉一样,但每次读完许多事实又把它们基本忘记时,心中难道不会油然而生一种恐惧感吗,好像漂漂亮亮的木头烧完了只留一地灰(这种对虚掷光阴的恐惧是不是来自于社会共识?纯粹自我满足的行动应该不存在恐惧),像圣经里说的那样:“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还可以把这事发散到小说上去。小说必然包含一个故事,但是小说家可以在情节、题材、手法、叙事、结构、观念等等方面做出创新,但是仅仅把创新之处说出来不等于复制了这本小说,这就像存在主义不等于存在主义小说。阅读情节是很重要的,可是大多数情节也要被忘记,最后留下来的还是那几句话的概括和阅读时内化于心不可捉摸的渗入物。要被忘记的东西何以如此不可取代?或者说,可见的事实引起了人不可见内在本质的改变,这不可见本质到底是什么?学历史时,为了对抗遗忘,人们还有一种妥协的办法。完全记住史实是做不到的,但是对极端重要的事件有印象是可以的,学中国当代历史,78、89这些节点就是轻轻松松能记下的;对史实的大概出处有个印象也是可以的,对一件事产生好奇,脑子模模糊糊唤起过去的印象,知道了和它相连的大概有什么事情,又知道在哪去找对应的文字资料;另外就像老一辈历史工作者常做小卡片一样,我们这一代可以做电子卡片,某一个事实我觉得很重要或者很有意思,可以记在某个文件里,再评论几句它为什么重要,也许天长日久之后这就是自己的一笔宝贵财富。赖特·米尔斯这么说:

在我接下来要描述的这种档案中,个人体验和职业活动彼此融汇;正在进行的研究与计划进行的研究相互交织。在这份档案中,你作为一名治学者,将尝试把自己学术上做的事情和作为个人体验到的事情结合起来。在这里,你不用担心运用自己的体验,将它直接关联到进行中的各种工作。你的档案可以用来核查避免重复工作,也使你能够节省精力。它还鼓励你捕捉“边角闪念”(fringe-thoughts):杂七杂八的念头,可以是日常生活的意外收获,街头耳边飘过的对话片段,或者,在这里来说,梦也算。这些闪念一旦被记录下来,不仅使更受审视的体验获得了学术上的相关性,还可能通向更为系统的思考。

也许这种历史档案的积累会带来更宝贵的东西,就是史观。按我的理解,这个词说的是我们皆以判断历史里什么东西重要的一套理论。我想起之前看到的一个有趣的分别,男人回忆往事时会以历史事件作节点“土改时...合作化运动时...饥荒时...”,女人会按“出嫁时...生老大时...生老二...”来组织记忆。说萧红在《生死场》中描述了妇女生产时用草木灰止血的经验,这些现实,只在某种特定的史观下才能被呈现。一种史观给我们揭示历史的一个面向。

学数学、哲学时情况又有所不同,如果你想要搞清楚作者的观点为什么有理,那这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略去的。从此处到达彼处,一步也不能省去,不然推理就成为荒谬。可是当你耐心追溯作者的思维由此及彼进行推理,最终承认他有理时,不等于你掌握了某种思想。过几天后要你自己重述论证你就不会了,高中生经常说听课都懂,做题全蒙,就是这么回事。那么看人家的论证到底又看了什么呢,我也不太懂这其中的奥秘,只能说哲学论证我更容易记住,因为我觉得这种论证打通了观念自身的关节,反而让它变得容易理解,而且精巧的论证也常常令人赞叹。可是数学论证是怎么回事呢,实在让人费解。也许就像那句话说的:

Young man, in mathematics you don't understand things. You just get used to them.
---John von Neumann

或者经典数学论证就像一件艺术品,初学者应该从模仿经典开始,但是时刻要关注自身的灵光一闪,要紧的是自身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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