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与系统学习

以前听顾青上课,他说数学家之所以要整这么多概念,是为了“打包次级概念”,方便思考。现代数学从集合论为地基建起整个数学的大厦,在这种观点下所有数学概念都能被拆解成集合及其中的元素。具体来说,如函数就是两个集合的元素间的对应,那么什么是对应关系呢,对应关系就是二元对的集合,那什么又是二元对呢,二元对$(a,b)$就是集合$\{ a,\{a,b\}\}$。如此,一个函数就可以表示为一个硕大无朋的集合。这当然也是对的,概念的确能使论证简洁,不需要写那么多东西。但这种观点没有看到简洁本身不构成一个目的,只是锦上添花的装饰。人们只会批评为了简洁而简洁,说它是“含糊不清”、“不知所云”。在每门学科中,每个概念都能被其它概念言说,概念和概念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联系要么是网状的,要么是塔形的。网状结构中概念与概念之间没有明显的依赖关系:供求定律可以籍由无差异曲线推出,也可以籍由消费者支付意愿推出。很难说哪个是最根本的概念;塔形结构中概念之间有强烈的依赖关系:实分析就是建立在实数理论上的,没了实数理论实分析就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但网状和塔形的分别不是绝对的,它们更像是人思维发展的两个阶段。在开始,人的思维总是以感性的、偶然的、片面的东西为主,这些东西常常会互相打架:认为不撒谎可取,但是撒谎有好处时又觉得撒谎可取;喜欢自己的梦想,认为不顾一切追求梦想可取,发现追求梦想要碰到很多现实的困难又觉得还是“现实点好”;看到坚持自我终于完成自我实现的人,就觉得有自己的想法可取;但是碰到老师、上级、名人时,见到他们神气十足,心里不自觉已软下去几分,又觉得听听权威的也还很可取。在数学上有 $(-1)·(-1)=1$,教科书的教法是让人在数轴上考虑问题,一个数乘以负数在数轴上就仿若被反射了一般,反射两次自然就是回归原位。但为什么偏偏是要在数轴上考虑呢?或者我说负数乘负数是“亲上加亲”,应该发明一个“超负数”来指代它的结果。事实上没有“超负数”,但之所以没有不是像大学通行的教法解释的那样,说是因为从皮亚诺公理开始定义加推理可得负负得正。就数学的历史发展而论,是人们的实践需求要求负负得正,于是如此规定负数符号运算的规则(对数学合于实践感到惊讶,因而认为数学表达了更崇高的现实,实在是对数学史不大清楚的表现)。是在丰富多彩的实践中,意识逐渐形成一些模糊的概念论断指导生活。这些感性的概念论断是会互相打架的,意识选择尊崇一些,整饬一些,抛掉一些。逐步上升到理性阶段,在最后形成塔形的知识体系。不过凭什么要有选择地“尊崇”、“整饬”、“抛掉”呢,这只能诉诸于直觉,诉诸于意识中最精微最不可分最直接的部分。

在整个教育体系里流传的“学习要循序渐进”的想法,自然是对的——人岂能一口吃成个胖子。但是这个“序”被理解得太促狭。比如数学分析里要从$\epsilon-\delta$开始教起,再教极限的性质,教极限的四则运算,把数列极限和函数极限联系起来研究连续性等等。当然很合逻辑的顺序,但是不符合直觉的顺序(逻辑的顺序往往也没看起来那么大的价值。逻辑严密决定知识能不能留在人类文明中,但是逻辑本身不是人类创造知识的动力)。极限的epsilonque一点也不合直觉,人对极限的直觉一开始必然是“小到不能再小,一直小”,是“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也”,再从各种历史实践中上升到“无穷小”,上升到“极限”,最后再到epsilonque。要把学习的每一步踏得实在就要抓住每一步的直觉。而我越来越发现人是感情和理智两条腿走路的。不存在一个一应俱全对所有人管用的体系能够包打天下,能够囊括所有人每一步所需要的直觉。人只能在精神漫游中发现诸般直觉。呈现在实践中,那就是漫无边际地阅读,不用受既成的学科分野挟制,既不用受权威的评判,也不用担心肉体上的惩罚。当“循序渐进”被理解成“按照学校的规划”,“按照老师的规划”,“按照教材的规划”时,学习本身就被套上了三重枷锁,不可逾雷池一步。这和学习本身应有的大胆冒进、抗拒权威、自我发现差了又何止十万八千里,强烈的厌学情绪、抑郁情绪,极低的学习效率,实在只是自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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