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孤独感的分析

这里说的孤独感不是崇高的孤独。“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里当然也有孤独感,但更多地是一种崇高,觉得自己消融在世界中,和宇宙同一的那种崇高。这种崇高以孤独为它的前提——人要是走在喧闹的大街上,怎么又能自欺欺人地产生和宇宙交融的感觉呢,每个路人都有自己的感情好恶,都会做出自己无法预料的行为,都是看不透的,人很难从中产生天人合一之感,毕竟连和他人都合不了一又怎么能和世界合一呢。“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面对自然时,人才能有天人合一之感,因为自然不会说话,就在那里待在,被动地承受人的感情投射。有部分偏离这条公式的例子:春江花月夜里写道“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但全诗的基调是“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是所谓“迥绝的宇宙意识”。一切都消融在月光之中,月本身横跨了时间和空间成为唯一者。对人的几处描写时时都有月光出场,月的恒久和人短暂痛苦的生命活动形成对比,同时对人的描写也都是速写式的描写,人因此变成了某种面目模糊的蠕虫,成了游戏里被动的NPC。因此,即使有人的出场,但这里的“人”是以面目模糊的形象出场的,也能成为作者孤独感的载体。人的孤独感被投射到纯然被动的形象上时,形象被动地承接孤独感,形象本身越是被动,孤独感越是被充分地投射出来。这里没有冲突,也就不会有痛苦,孤独感被平稳地放大到了极点,赢得了“伟大”。此时产生的是天人交融,物我合一的崇高孤独。

孤独感也不是那种战斗的孤独。“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屈原此时也是孤独的。他面对的也不是一堆模模糊糊静默无声的形象。他面对的东西仍然是模糊的,但并不被动,相反是主动的,不可理喻地要来攻击反对他的。鲁迅写“但他举起了投枪!”,人被一堆与自己本质上不同的东西包围着,难以理解但绝不是彻底无法理解的东西,因为如果彻底无法理解也就不与人发生关系。这些形象是代表着简单,粗鲁,愚钝,蒙昧意识的形象。于是,有着精致意识的人同外界产生对立。这里也有孤独,但却是战斗的孤独:人在世界上有一席之地,要在本质上混沌的东西包围中保持住自身的纯洁高贵——是一种战斗的孤独。在马基雅维利那里有缓和一点的这种孤独,“黄昏时分,我就回家,回到我的书斋。在房门口,我脱下了沾满尘土的白天工作服,换上朝服,整我威仪,进入古人所在的往昔的宫廷。”他与“混沌”的对抗不以狂怒的形式表现出来,而以只向古人交心的形式表达——他靠逃避消极地对抗外界。以此时产生的是是充满生命力与张力的孤独。

我们要说的是现代人的孤独。上面两种孤独虽然是孤独,但是总的来说,有这种孤独感的人至少有一个朋友,那就是他自己。他不会觉得自己是什么坏东西。崇高的孤独感察觉到世上没有邪恶,因为邪恶需要对象来表现自己,物我合一的世界没有邪恶。战斗的孤独察觉到外界尽是邪恶,纯洁的自己必须要去同邪恶对抗,保持住自身的纯洁。现代人的孤独就是发现自己也是“邪恶”的一部分,外界无法理解,自己也无法理解。虽然都是无法理解的东西,无法理解的自己还融入不了无法理解的外界。这里出现的本质上是“体验”和意识和外界的冲突,“体验”中有某些感受,被意识认为是邪恶的,不可接受的,于是意识的许多能量被用于压抑这种感受。可是意识实际上就是从“体验”里长出来的,意识为什么要反对“体验”?意识在开端实在是与“体验”完全同一的,动物,或者婴儿,饿了就是饿了,舒服就是舒服。当婴儿的意识逐渐能够整合更多的东西时,从外界清晰体验到的受阻感,比如被父母禁止吃某样东西的感觉,逐渐化作意识中的一种禁令。意识接受“体验”中传来的经验,形成种种规律禁制,但较不发达的意识觉得这些规律禁制就是全部,察觉不到还有个更真实的“体验”。意识被简单的受阻感刺激,形成了意识中的禁制。在古代,整个社会对禁忌的看法是大体相同的,固然意识阻断了“体验”,真正的自我不被完全接纳,产生了一些或明或暗的痛苦。但是意识还可以赢得他人的尊重,赢得外界的接纳,不会处处碰壁。现代社会有许多不同的思想,其中相当部分是互相矛盾的。因此,幼稚的意识无时不刻体验到受阻感,找不到一个一以贯之的方法赢得外界的接纳。与此同时,真正的自我也不被接纳,痛苦依旧。此时真正的自我传导出的强烈痛苦与无助感,就是我们所说的现代人的孤独。

《对孤独感的分析》上有1条评论

  1. 思想的矛盾或许代表着灵魂想要从共鸣中逃离,作为一个独立的存在。可是即使是不断地否定另一个思想,这份否定本身也意味着强烈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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